三、寓言故事
下面我来讲一个寓言故事。注意，我所讲的是类似《庄子》中的寓言。里面有历史真实的成分，也有我虚构的成分，切不可认为我在讲真实的历史，我只是通过这个寓言故事来表达我要讲的道理。
话说王莽篡汉，奸佞满朝，黎民困苦，生灵涂炭。汉室正裔刘秀，心怀天下，哀悯百姓，以恢复天下正道为己任。宏图伟略，挥斥八极，复兴汉室，号曰光武。早年在长安太学研学期间，即读书不倦，学识渊博，常发表雄哲之文，其中厚载道义，无不饱含着对天下的关怀，对奸佞的痛恨。对他的文章，观而悦服钦佩不已者众多。无数人都是因为读了光武的文章，提升了人生的眼界与格局，也开始学习他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光武的文章唤醒并会聚了有识有志之士。祭（zhài）遵就是其中一位，他早早地就参与了追随光武一同创业。自从读了光武的文章，他就确定了自己人生的志向和事业与光武是一致的，认准了他就是自己矢志不渝要追随的那个人。
这一天，又一位光武的追随者慕名投奔帐下，由于史书上没有记载他的姓名，我们现在无从知晓他是谁。又据说他叫陆浩，我们就以陆浩来称呼他好了。祭遵负责接待陆浩。晚饭过后，祭遵帮助陆浩一起采购一些生活用品，二人行走在市井之间，陆浩先打开了话匣子：“祭兄，有一事不知可否请教？大家在此伙食如何？适才晚饭，在下见肉食少，素食多，与我预期有差距，不知为何？”
祭遵听了这话，未免错愕，又觉得几分可笑，但仍然不露声色地向他解释道：“哦，是这样的。大管家给大家定的膳食标准，中午丰盛，晚上则清淡一些，这样更健康嘛。陆兄没有用过午饭，明日中午用过之后，我保准你不会失望的。事实上，刘将军非常关心大家的生活，他让大管家为大家定的膳食标准比你在外面饭铺里能吃到的丰盛多了。外面的饭铺，价钱贵不说，你能吃的也仅能充饥而已，毫无营养和口味可言。而且刘将军自己也与大家同衣同食，与大家共甘苦，陆兄大可不必为此介怀。”
陆浩这才放心下来，眼里露出一丝希冀的神色，接着问道：“不知祭兄在此待遇如何？”
祭遵笑道：“刘将军给大家的待遇，略高于平均水平。”
“哦？只是略高吗？在下以为，刘将军开创的事业前途无限，理应以丰厚的报酬吸引人才。”陆浩看起来很是失望。
“为什么只是略高？窃以为，在创业初期，条件稍微艰苦些，也是可以理解的。何况，待遇并不差呢？”
“原来如此。在下也是读了刘将军的文章，对他十分敬佩，故此慕名投奔而来。之前我供职为县吏，是一份待遇不错的差使。这次辞职前来投奔刘将军，满怀希望，又忐忑不安。之所以满怀希望，是因为刘将军雄才伟略，他的事业有无穷的前途。我就像一个看见即将远航的巨舰的人，心里焦急着只想上船，害怕失去千载难逢的机会，决定先上船了再说，至于船将去往哪里，我倒不是特别明白，也不是很关心。之所以忐忑不安，是因为我不能确定我的决定最终是不是正确，事业是不是确定能够成功。有此顾虑，今日向祭兄一吐为快。”
祭遵宽慰陆浩道：“孔子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陆兄何必担忧呢？刘将军以复兴正道为己任，他开创的事业是正确的，前途是光明的。祭某也曾遇到很多困惑，也曾在人生路上苦苦求索，历尽辛苦和磨难，当我遇见刘将军，便十分坚定，我和他的志向是一致的，我们的事业是共同的。鬼谷子曾云，人与人的交往，‘或结以道德，或结以党友，或结以财货，或结以采色。’祭某自认为和刘将军就是结以道德。我所关心的是尽力拯救苍生，为天下开太平，虽然能力有大小，但此心则与刘将军同。祭某不是很在意能从这番事业中得到什么，只是认定我做的事情是正确的。能够为此奉献力，奉献智，便不枉此生，便觉此为无上的快乐。孔子不云乎？仁者先难而后获。尽力去做好该做的，我相信一定会成功的。”
陆浩似乎听进了心里，似乎又没听进去，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二人归来，便去歇息。从此投入了几个月的工作和生活。通过与陆浩的交往，祭遵对陆浩的印象并不佳，觉得此人眉眼虽然标致，但恐怕多半是个好逸恶劳之辈，与自己志向不同，不是那种可以交心的人，于是二人的交情也止于稀松平常。
创业是艰难的。虽然有道的集体，万人同心，不断地在向成功迈进，可失败也是免不了的。失败的情绪像一个幽魂，啃食着某些人脆弱的心。
这天入夜，祭遵在营帐中就着灯火读书，外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随后一个声音传来：“祭兄尚未入睡吗？”是陆浩的声音。
祭遵出外迎接，把他让进营帐，道：“原来是陆兄，不知有何贵干？”
陆浩道：“有一事欲请教。”
“不敢当。何事？”
陆浩沉默片刻，抿着嘴唇，看了看营帐四周，这才凑近祭遵耳边，压低声音道：“祭兄资历深于我，还望以实相告。”
“祭某若知，必以实相告。”
陆浩声音更低地道：“请问，现在的刘将军是真实的刘将军吗？”
祭遵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道：“陆兄，何以出此荒唐之言？”
陆浩道：“祭兄，我听人说，现在的刘将军并不是原来的刘将军，真实的刘将军已经不知去往何处，我觉得此言有一定的道理。当初大家听刘将军演讲，看他发表雄哲之文，无不鼓舞人心，畅快淋漓，指点江山，一呼百应，万众归心，成功可立而待。如今创业做实事，却无比艰难。如果他还是原来的刘将军，如何解释这前后的差距？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他并不是原来的刘将军。”
祭遵听了这话，只觉得又可气又可笑，他叹了一声，这才道：“陆兄，大家都是读书人，本当知书达理，奈何陆兄出言如此肤浅幼稚，不类士人之言，令人叹息。行道之难，远甚于言道，此众所周知，陆兄如何不懂此理？言道虽不可或缺，行道才是关键所在。如果只是动动唇舌就能轻易建功立业，可谓功盖三皇五帝了。圣智如黄帝，与蚩尤战，犹迷雾失途。圣智如帝尧，犹失察任不肖之鲧，治水九年不成。圣智如文王，犹有羑里之囚。圣智如孔子，犹有陈蔡之厄。行道实难，古今可证。所谓圣贤，不在于不遭逢困难，而在于从不丧失战胜困难的勇气。老子云‘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以轻易视世事，必将接受现实的教训。以艰难视世事，才有可能担负起大任。”
陆浩哑口无言，低头沉吟良久，才道：“嗯……道理虽然如此，我仍然在内心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难道祭兄真的很有把握刘将军能成功？假如最后并不能如你所愿，你将如何自处？”
祭遵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方今天下，奸佞猖狂，小人残贼，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君子困守穷荒，几无容身之地、下脚之处。于此浊世，舍我辈其谁？我辈不说谁说，我辈不干谁干？唯有背水一战，才会有希望。”
陆浩又沉默片刻，道：“就算刘将军仍然是原来的刘将军，有人说他已经被架空了，他已经被身边的小人蒙蔽，被他们操控了。”
“哈哈。”祭遵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架空理论’至少自孔子之时以来，已经玩了数百年了，以后肯定还会世世代代地玩下去。远的不论，只论我孝景皇帝之时，吴楚诸侯作乱，不正以‘清君侧，诛晁错’为名吗？所谓的君主‘被架空’的理论，很多情况下只是奸人妖言惑众、犯上作乱的托词而已。我劝陆兄少听奸邪小人之语，把时间用在踏实做事之上。”
陆浩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似乎不以为然，又很焦虑地道：“就算你说的是事实，难道没有一种可能性，刘将军只是以大义为名，而行聚财享乐之实？”
祭遵愤然道：“越说越荒唐了。如果刘将军是一个贪利之人，以他的超凡才智，去经商货殖，必成陶朱之富。何必如此费力不讨好，这是贪利之人会选择的道路吗？陆兄对刘将军是有多大的怨气？竟然如此恶意揣度？”
“我是有怨气！”陆浩高声叫道，他已经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我恨刘将军欺骗了我，只画了个大饼给我看，却不告诉我现实的困难。他让我产生什么都容易的错觉，是，我从来不讳言，我来正是为了更快更多地赚钱。我被他吸引而来，却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没有可以参考的工作经验，担惊受累，毫无成就感。曾经我以为遇到他是我的幸运，没想到是我的倒霉。我以前的同事，已经有升职的。而我承担着生活的压力，并没有变得比以前更好，我该如何弥补所失去的机会？你让我如何没有怨气？这地方我是待不下去了。”
祭遵听着陆浩的咆哮，已经无意与之争论，只是以平静的语调道：“你说刘将军欺骗了你，恐怕是你自己欺骗了自己，以后还将被生活欺骗。”
陆浩恼怒，转头就要走出营帐。祭遵道：“陆兄，可否听我一言？”
陆浩立住，没有回头，祭遵道：“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个片刻，大家也曾同志同行，古人有言‘君子交绝，不出恶声’。陆兄以为此言如何？”
没有回答，只听帷帘啪嗒一声，陆浩走出，消失在夜幕之中。
祭遵深叹一口气，自语道：“孔子云‘放于利而行，多怨。’诚哉斯言。”
陆浩连夜就离开了。第二天光武才听说此事，了解原委，他并没有显露什么情绪，只是说：“刘某才德菲薄，陆先生另谋高就，也只好如此。”
随后的日子，有胜利接着胜利，也有穷困之时。而陆浩也未曾找到他心心念念的更容易的事业，泯然于众人之中。听说河北王郎追捕悬赏光武，光武颠沛流离，陆浩忍不住拍手称快，嘴角不自觉地露出狡黠的微笑，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这天他多喝了几杯，道：“嗨，我就知道你会失败。”他为自己的离开而庆幸，可惜，他不知光武的行踪，如果知道，恐怕早就向王郎领赏了。
后光武即皇帝位，任祭遵为任征虏将军，封颍阳侯。而祭遵之为人，公正无私，作战勇猛，不慕荣利。俭约朴素，一床破破烂烂的布被盖了十几年也不愿意更换。光武叹道：“贤哉，祭遵！贤哉，祭遵！不慕荣利如此。”命厚加赏赐。祭遵于外物，足用而已，所得赏赐，尽数分予士卒。
后世大史氏论曰：祭遵之为有德者多矣，弱者不畏强有之，强者不凌弱有之，贫困不忧惧有之，富贵而不骄有之，富贵而不奢有之，富贵而不淫有之，富贵而不逸有之，与人交际不重物之得失、故不生怨恨嫌隙有之，有功而不争功不居功有之，施惠而不求回报有之。陆浩之为无德者亦多矣，弱者畏强有之，贫困则忧惧有之，与人交际重物之得失、故易生怨恨嫌隙有之。祭遵不慕荣利，而荣利随之，此之谓“仁者先难而后获”。陆浩唯利是图而终不得荣利，宜哉！